大戲棚建築智慧,文化傳承千年密碼
你是否曾想过,几千人规模的临时剧场,不用一钉一铆,仅凭竹木就能在几周内拔地而起?这种充满智慧的传统建筑技艺正悄然消失在现代化浪潮中,而它背后承载的,是中国人千百年来独特的文化记忆与社区情感。大戏棚,这一独特的临时性演出场所,在中国历史上曾是戏曲艺术与民间生活紧密结合的象征。从北方秦腔的粗犷豪迈,到南方粤剧的婉转悠扬,大戏棚见证了中国地方戏曲的兴衰与传承。如今,虽然现代剧场层出不穷,但大戏棚依然以其独特的魅力,在特定场合焕发着生机。
大戏棚的历史渊源:从民间庙会到城市舞台
大戏棚的历史可追溯到数百年前。随着戏曲艺术从庙会演出向城市渗透,城市里开始出现专业班社搭建的大戏棚。这些早期的大戏棚,多设在庙宇之侧,这些地方既是宗教信徒烧香拜佛的集中地,又是游人和商业集贸的闹市区。最初的大戏棚设备简陋,戏棚多用竹竿、芦席、帆布围地搭盖,场内除土台子外,无座位设置,观众站着看戏。在北方,西安的八仙庵戏棚、城隍庙戏棚、东关正街老爷庙戏棚以及兰州的双城门戏棚、东梢门戏棚、盐场堡戏棚等,都是较有名的秦腔演出场所。西安的永顺班、玉盛班、金盛班、福盛班、玉庆班、德盛班,兰州的福庆班、东盛班、全盛班、万顺班等早期班社,都在自己搭建的大戏棚内演戏。各会馆的观剧场,多数也只有个戏楼,戏楼前便是一片空地,供观众站立。两者之间的主要区别是在地域选择上,大戏棚倚重庙宇,会馆倚重闹市。这种表演空间反映了中国传统社会戏曲与宗教、商业活动的紧密联系,构成了独特的文化景观。城市里的这种戏棚,一直沿用到20世纪30年代。陕西易俗社、牗民社成立初始,曾在大戏棚里演出。直到戏园子的出现,大戏棚才被新兴的戏院(戏园子)所代替,戏棚逐渐淘汰。大戏棚的建筑智慧:不用一钉一铆的工程奇迹
大戏棚最令人惊叹的莫过于其建筑技艺。这种随建随拆的“竹木剧场” 可容纳几千名观众,却无需钢筋水泥和重型机械,工匠们仅用竹子、杉木为主材,几周之内便搭建完成。演出落幕,即可全部拆除,恢复场地本来样貌。戏棚搭建技艺是中国传统建筑智慧的集中体现。搭戏棚跟建楼房有很大不同,没有多个工种相互配合,也不依赖建筑机械,从设计、搭建再到拆除,全由搭棚师傅手工完成。他们通过观察现场环境和地势,就可确定戏棚结构;无需经过复杂计算和绘图,就可以施工。戏棚的最大特色,就是不用一钉一铆,随建随拆,这是一种集力学和工程学于一身的技术。搭建戏棚没有图则,全凭搭棚师傅经验,“以心为图,以眼为尺”,搭建过程中只使用竹子、杉木、篾带等基本材料,并借助锯子、锥子、手套等简单工具,在数周甚至数天内,灵活地搭建出容纳少至百余、多至数千观众的戏棚。传统手艺背后,蕴含着力学及人体工学原理。“跨度是承重关键。”香港戏棚搭建技艺的第四代传人陈煜光师傅指出,大型戏棚通常采用仿照铜钟形状的“大金钟”造型,用于规模较大的活动;另一种“龙船厂”戏棚,结构相对简单,低矮扁平一些,用于每年例行的节庆活动。被当地人称作“篾仔”的篾条是戏棚搭建的关键材料。香港戏棚搭建技艺传承了几代人,唯一变化的就是用来绑定、加固竹子和杉木的竹篾,换成了现代的胶篾,更有韧性、更耐用,加强了戏棚的安全性。这种创新体现了传统技艺在保持本质基础上的与时俱进。
大戏棚的文化功能:从宗教仪式到社区凝聚
大戏棚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扮演着多重角色,远远超出了单纯的演出场所功能。首先,大戏棚与宗教活动密切相关。戏棚是香港当地筹办传统节日时,演出神功戏或举行各种仪式活动的场所。“神功戏” 是粤语地区特有的概念,意为为神做功的戏。早年香港乡郊面积广阔,每逢神诞、太平清醮、盂兰胜会等特别的日子,香港不同的小区,尤其是新界的乡民或渔民,以及粤语地区一带的广府、潮州和海陆丰等族群,除了举行各种宗教仪式之外,都会聘请搭棚师傅搭建戏棚,“请神看戏”,配合神诞节庆的祭祀性质,祈祷年节风调雨顺。这种活动融合了宗教、文化和娱乐功能,成为社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。例如,在内丘县鹊桥水乡景区的古戏楼,每年三月十五为庙会,对“牛王”进行隆重的祭祀,并进行戏剧演出。庙会期间,香客和十里八乡的村民云集于此,戏楼上灯笼高悬,大戏连台,好不热闹。其次,大戏棚具有强大的社区凝聚力。在传统社会中,大戏演出往往是社区成员聚集的重要场合。大戏开锣时,十里八乡观众汇聚戏台,互问个好,道个吉祥,共享节日气氛、其乐融融。这种社交功能在现代剧场中已经逐渐淡化,但在一些保留传统的地方仍然存在。广东的“春班”就是大戏棚社区功能的现代体现。所谓“春班”,指春节期间粤剧院团到基层的演剧活动,时间能延续一个月之久。“过年睇大戏”是一个古老的演艺民俗,是现代广东最具特色的传统演剧活动。广东自古有着“无戏不成年”的民俗,这种“春班”演艺作为中国传统的民风民俗,已经融入基层老百姓的生活之中。
现代大戏棚的传承与创新
在现代社会,大戏棚虽然不再是主要的演出场所,但它在特定地区和场合仍然保持着活力,甚至呈现出新的发展态势。香港的“大戏棚”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。作为现代化国际大都市,香港有着诸多的现代剧场,前几年新建成的香港西九戏曲中心,是香港西九文化区第一个落成的地标性现代剧场。然而,早在10年前戏曲中心开建之时,在剧场工地附近的空地上,就先用几万根竹子搭建起了能容纳上千观众的大戏棚。戏棚外有各种商业游艺和餐饮摊位,看戏与集市融为一体。大戏棚可说是戏曲中心的前身,是传统演剧场所的现代再现。其存在也是为了给建设中的西九戏曲中心暖场,为建成后的戏曲中心提前培养观众。每年的元旦、春节期间,这里会举办各种戏曲演艺活动,不只唱大戏,还有青年粤剧演员才艺竞演,热闹非凡。这种传统与现代的结合,体现了大戏棚在当代的生命力。西九文化区管理局表演艺术行政总监茹国烈表示:“我们希望观众享有更全面的文化体验,而传统戏棚的独特环境及怀旧气氛,将为其他艺术形式的表演者带来新刺激。”2017年,戏棚搭建技艺被香港特区政府康乐及文化事务署列入“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”。这一举措有助于保护和传承这一传统技艺。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办事处总监何惠仪指出,戏棚搭建技艺在香港经过了几代人的传承,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。更重要的是,它具有维系和团结社区的价值,反映香港地区的文化特质,亟待保护传承。大戏棚面临的挑战与未来展望
尽管大戏棚具有重要的文化和历史价值,但其传承和发展面临诸多挑战。首先,技艺传承面临断层。随着戏棚师傅年华老去,没有新血入行的情况下,懂得搭建戏棚的人买少见少。目前香港只余下两间戏棚搭建公司,戏棚师傅仅20余人,资深戏棚搭建工程统筹更是屈指可数。搭戏棚工资不算高,又要日晒雨淋,甚少有年轻人愿意入行。资深戏棚搭建工程统筹张雪英指出:“试想要爬到十几层楼高,在烈日下四十多度,朝六晚八地工作,很多时候工作地点在新界甚至离岛,未必会有人愿意做。最要命的是神诞或盂兰胜会有指定日期,必须在死线前完成搭建,即使红雨、黑雨也要赶工,风雨不改兼且没有假期,无人入行确实可以理解。”其次,观众老龄化也是大戏棚面临的问题。随着社会变迁,年轻一代对传统戏曲的兴趣减弱,大戏棚的观众基础逐渐萎缩。根据学者陈守仁统计的数据显示,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,香港粤剧神功戏在不断收缩,从最初每年近30个戏班演出305天,到今年只有11个戏班上演145天。此外,现代娱乐方式的多样化也给大戏棚带来了冲击。电影、电视、互联网等新兴娱乐方式的普及,改变了人们的娱乐习惯,大戏棚的吸引力相对减弱。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,经济发展,当时的政府以消防条例、噪音问题、以及搭戏棚演戏或占用青少年运动场地等为由限制其发展空间,加之现代戏院的兴建,新光戏院、香港大会堂等渐次而生,从而令本地戏棚生存空间渐窄。尽管如此,大戏棚仍有其独特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。它是中国传统建筑智慧的体现,是社区凝聚力的象征,是文化传承的载体。为了保护和传承大戏棚文化,社会各界正在采取多种措施。香港特区政府2019年推出非物质文化遗产资助计划。借助这一计划,非遗办事处与香港岭南大学合作,邀请专家学者对戏棚搭建技艺做全面资料搜集和研究,今年出版了相关专刊。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心通过举行“同乐日”活动,请戏棚师傅现场示范;有大专院校学生制作多媒体节目,生动展示戏棚搭建的流程、技艺;教育部门、文化部门也参与进来,开办教师工作坊等,促进更多人了解这项技艺。同时,创新性的利用大戏棚也是其传承发展的路径之一。例如,西九文化区管理局举办“西九大戏棚”,在节目中不仅有名伶担纲的粤剧表演,还引入其他节目。香港青苗粤剧团及演艺青年粤剧团的新晋粤剧演员除了演出折子戏,还将以粤剧教育导赏的方式,吸引更多年轻观众走近粤剧;香港舞蹈团以多个民族舞选段向观众展现不同民族及地域的风味;现代音乐组合则会在传统戏棚内上演现代音乐。这种传统与现代的结合,为大戏棚注入了新的活力。正如中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会长季国平所言:“当代中国是一个开放包容的社会,传统演剧与现代剧场应该是共存互鉴、互相促进的。我们更可以从传统的演剧方式中寻找现代演艺发展的新契机,不断开拓进取,创造更为多姿多彩的演艺新空间。”大戏棚的价值不仅在于其物质形态,更在于其承载的文化记忆和社区情感。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,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。保护和传承大戏棚文化,不仅是为了保存一种建筑技艺或演出形式,更是为了守护一种生活方式、一种文化生态、一种精神家园。面对未来,大戏棚的传承与发展需要政府、学界、业界和公众的共同努力。通过研究、记录、教育、创新等多种途径,可以让这一传统文化形式在当代社会中焕发新的生机。正如陈煜光师傅所说:“时代越进步,我们的棚越要保持原汁原味,这样才可以保护好这一传统文化。”但这种“原汁原味”的保护并不意味着排斥创新,而是在尊重传统基础上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。